城南的商業飲食文化與族群變遷

溫席昕

by Sora

日治時期,由於領臺初期官吏士兵紛傳水土不服,使得總督很快的便注意到臺北蔬菜產量的匱乏,因而建立了種植日本蔬菜的獎勵制度,並總督府在南門外購地設置苗圃。城南一帶或因尚未開墾的田地甚廣,由少數住戶嘗試種植開始,漸漸開啟了城南成為城內蔬菜供應源的契機。1899年兒玉源太郎總督到任不久也看中了城南此區依山傍水的田園風光,而以私人名義購地置屋,這片占地650坪的別墅,即稱「南菜園」,位置就在今天的南昌公園。南菜園的建築樣式刻意與城中霸氣的總督官邸大異其趣,走「結廬在人境」的風格,營造簡樸耕讀氛圍,不過總督在此渡假時間不多,後委請《臺灣日日新報》漢文部主任籾山依洲駐守,南菜園別邸便成了日臺詩人唱和的雅集基地。

市街行政區改革之後,城南的輪廓也越漸具體,由北而南泛指南門町、佐久間町、兒玉町、新榮町、千歲町、龍口町、馬場町、川端町、古亭町、水道町、富田町等處,最南的富田町,即是今時的公館一帶。而隨著城中的開發與都市的擴張,1910、20年代,許多政府機關或官舍也選擇坐落城南。城南除了新榮町的長屋(公共住宅)之外,包括總督府專賣局、警務局、內務局等,課長以上官舍均分配在南門町,此處還有臺灣銀行宿舍群;偏西邊的千歲町,也有總督府民政部、臺北醫院等;佐久間町則是整理成臺北帝大教職員宿舍群。再加上臺北高等學校(今師大校總區)設置於古亭町、臺北帝大(今臺大)興建於富田町等,讀者可以這樣想像,在今捷運中正紀念堂一帶,林立著高級官員宿舍,因此街區整潔,出入的日本人也大多十分高貴、闊綽;而今古亭、公館一帶,則因臺北高校、臺北帝大而產生周邊效應,以文教氣息聞名至今。

城南另一個響亮的名字,即是「南門市場」。據《臺灣日日新報》的紀載,在大稻埕、新起街兩個公有市場於1908年成立後,城南地方人士也據市街發展而向臺北廳提出建置公有市場的建議。日後報端多以「南門外市場」稱之,並於1909年落成於現址。一開始設定為魚菜市場,為一棟木造平房,後來因人口擴張而陸續改建,1920年行政區重新劃分後,依所在街町更名為「千歲町市場」。到了1930年代,作為城南唯一的公有市場,千歲町市場已不僅販售魚、肉蔬果等食材,包括蒟蒻、魚板、天婦羅等熟食,甚至是陶器、文具、玩具乃至於洋、和服飾均有攤位,儼然囊括了城南居民大部分的家庭消費。[1]

而另一項資料也提供我們瞭解日治中期城南的人口組成。據總督府統計,1920年有近三分之一的日本兒童在城南就學,包含國語學校附屬小學校有512人和城南尋常小學校(現南門國小)1,914人,[2]可以推測當時城南居民已不僅是隻身來臺的日本人,而是以許多日本家庭組成的日式社區了。同時,城南的生活機能也發展得越漸完善,市街井然有序,各級學校、公私有市場、商店街、銀行、診所等都已紛紛建置。1925年中,就連有大稻埕四大酒樓之稱的「江山樓」都在城南開設支店,可見城南消費市場的成熟,居民要嘗試較具水準的臺灣料理,不用再到城中或是臺灣仕紳雲集的大稻埕。

談到城南的飲食消費,就不能不提川端町河岸附近的料亭。川端町因鄰近新店溪畔而得名,大約自二十世紀初便成為臺北人散步遊憩的去處。1904年搬到河畔的江畑清十郎眼見遊覽人數與日俱增,興起了開設料理屋的想法,有感河畔是市民避暑納涼最佳的場所,將之命名為清涼亭,此後成為總督、大將等高級官員宴會的料亭之一。[3]包括清涼亭在內,日治中期至少有8家料亭開設於此,隨著河畔宴飲的風氣漸漸成形,原在西門附近開業的「紀州庵」,也在1917年來到川端町設立支店(今同安街底)。由平松家族經營的紀州庵,不僅提供精緻的日式料理,也兼營屋形船,就像新店溪上的畫舫,船上也有藝伎獻藝、酌婦陪酒,來客甚至可在船上捕魚,靠岸後還可在店裡稍事沐浴,再繼續大快朵頤,從白日宴饗到夜晚,這種高級享受可不是尋常人家能負擔的。

戰後的臺灣各地,都是一批批攜家帶眷的日本人等待遣返,城南當然不例外。以日本官舍群為特色的城南,很快的便由接收官員進駐,日式房屋的主人紛紛換上從中國各省來臺的各級官員。城南社區裡就此變得十分「外省」,住宅區原就不以外食為號召,隨著日人遣返,市場裡的販售的日本風味也為之中斷。

戰後的臺北人的外食都吃些什麼呢?在城南,因外省來臺官吏與官眷的集體進駐,延續了戰前住宅區的市街氣息。據飲食作家逯耀東稱,過去每個街邊轉角都有豆漿店,[4]就可以管窺住宅區居民的日常。除此之外,城南最為人所知的美食中心「南門市場」,也是因戰後外省人士的匯聚而開啟了以「外省菜」聞名的集市效應。一開始是此區住民作些家常料理在此託賣,隨著市場名氣漸響,除了原先就在市場內營業的攤位之外,臺北許多南北雜貨、糕餅熟食店,也陸續遷移到南門市場內及其周邊,更讓此地的「外省風味」馳名國際。讀者也曾在年節前到南門市場採購湖南臘肉、金華火腿、上海鬆糕嗎?或是在元宵節時,到蔡萬興老店前排隊買元宵?儘管許多餐廳菜色已有融合的趨勢,但是在城南,饕客總能找回記憶中的南北味道。

戰後初期,隨著日本人盡數遣返,兼之戰後初期「去日本化」盛行,臺北的商業飲食文化脈絡因而斷裂。1956年戰後第一次戶口普查指出,93萬外省籍人口,約有四成居住在臺北市及其周邊。[5]遠此時,臺北市區日益增加了各省菜館,八大菜系改變了臺北市的飲食地圖,其又以浙江菜系為主流,餐廳與小吃館數量最多,其後有北方料理如麵食、烤鴨;湘菜館、粵菜館、川菜館等林立,臺北成為中國各省料理的薈萃之地。這些菜色傳達著思鄉之情,但也因長時間的交流,而有了「混同」的趨向,[6]於是精準保存各地風味的小吃,便因其「地道」而更顯珍貴。城南的南門市場,就是這樣的存在。

戰後千歲町市場更名為南門市場,市場攤販以南北乾貨、物資為主,從湖南來臺的朱復旦夫妻,最初是在羅斯福路上設攤,後來在南門市場裡賣雜貨,兼賣太太製作的湖南臘肉、香腸等土產以及房東趙太太託賣的上海菜。他們的女兒朱億長傳承了母親與房東的手藝,以湘菜與滬菜見長,日後成為南門市場熟食攤位的大家。城南因官舍環繞,遂成為臺北市內保留最多樣化外省菜系的區域,近年,或許因為饕客們追逐「正宗」,兼因懷舊風氣盛行,南門市場及其周邊的食材行、熟食攤開始回顧他們與食品及市場的因緣,也多有專家為你我導覽此區美食歷史。值得思考的是,市場內現有許多攤位販售相同的食品項目,然正如同前述朱億長的故事,味道的傳承並不分先來後到,它們都是正宗,也各有千秋,老店能在現代經營出新的特色,而後起商家也不必然就不是「正宗」。

[1] 詳見呂其正,《日治時期臺北龍匣口庄規劃與空間演變之研究》,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碩士論文,2019。

[2] 〈臺北市內的小學校〉,《統計週報》12(1920),頁5-8。

[3] 清涼亭主人,〈私の料理屋となりし徑路〉,《實業之臺灣》n54(1914.03.20),頁25-26。

[4] 逯耀東,〈南陽街的口味〉,《出門訪古早》,頁113。

[5] 葉高華(2018),〈外省人的人數、來源與分布〉,《臺灣學通訊》103:15-17。

[6] 逯耀東,〈從喝「啥」說起〉,《出門訪古早》,頁140-144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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